论元人所写商人、士子、-《中国文学研究·戏曲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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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甚至借商人们自己的口中而数说着自己的不济,不若士子们之有前程:

    〔滚绣球〕读书的志气高,为商的度量小,是各人所好。便苦做争似勤学。为商的小钱番做大本,读书的白衣换了紫袍。休题乐者为乐,则是做官比做客较装腰。若是那功名成就心无怨,抵多少买卖归来汗未消,枉了劬劳。

    ——汉臣《散家财天赐老生儿》第二折

    把商人们厌弃到这般地步,士子们的身价抬高到这般地步;这全是传说的“士大夫”的精灵在作怪。在实际社会上,全然不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荆楚臣的情人顾玉香说道:

    〔煞尾〕做男儿的,除县宰称了心,为妻儿的,号县君享受福。则我这香名儿贯满松江府,我与那普天下猱儿每可都做的主。·

    那只是幻想的唱着凯歌而已。为了戏曲作家们多半是未脱“士子”的身分的,他们装着一肚子的不平,故往往对于商人们过分的加以指摘,责骂。

    从前,有一个寓言道:人和狮子做了好朋友。他们一同出游,互夸其力量的强大。恰好走过一座铜像下面。那铜像铸着一只狮子,伏在人的足下,俯头贴耳的受人的束缚。人道:这不是人的力量强过狮子的证据么?狮子笑道:你要知道,那铜像是人铸的呀。如果是狮子铸来树立的,便会是人俯伏于狮的足下了。

    这正足以说明,那些三角恋爱剧,为何如此的贬斥商人阶级的原因。

    石君宝《诸宫调风月紫云庭杂剧》里,有一段话说得最是痛快,说尽了这三角恋爱的场面的情况:

    〔醉中天〕我唱道那双渐临川令,他便脑袋不嫌听。搔起那冯员外,便望空里助彩声。把个苏妈妈便是上古贤人般敬。我正唱到不肯上贩茶船的小卿,向那岸边相刁蹬,俺这虔婆道,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灵!

    正如韩楚兰所谓:“尔便有七步才,无钱也不许行,六艺全,便休卖聪明!”那妓院里便是这般形相,那世界也便是这般形相。杜蕊娘(见关汉卿《金线池》)也是这样的说:“无钱的可要亲近,则除是驴生戟角瓮生根。”

    在实际社会里,商人们是常常高奏凯歌的。一败涂地的,也许便是“士子”们。

    四 商人们的初奏凯歌

    就以那些描写商人、士子、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而论,在其间,商人们也都是初奏凯歌的。至少,鸨母们及一般社会的同情是在他们那一边的。甚至妓女们也未必个个都是喜欢秀才的呢。

    鸨母们对于富商大贾,尽了帮忙的一切力量。在《贩茶船》剧里,鸨母假造了双渐的信来欺骗苏小卿,她却真的相信了这假信里的话:

    〔石榴花〕原来这负心的真个不中粘。想当初啜赚我话儿甜。则好去破窑中捱风雪,受齑盐。那时节谨廉君子谦谦,赍发的赴科场。才把鳌头占,风尘行不待占粘。如今这七香车五花诰无凭验,到做了脱担两头尖。

    〔斗鹌鹑〕别有的泪眼愁眉,无福受金花翠靥。我这里按不住长吁,揾不干揾不千泪点。谁承望你半路里将人来死抛闪,恩情似水底盐,到骂我做路柳墙花,顾不的桃腮杏脸。

    于是冯魁占了上风,便乘机娶了她而去。

    在《青衫泪》里,裴兴奴替远赴江州为司马的白居易守志,鸨母却逼她跟从了茶客刘一郎。她坚执不从。鸨母却设了一计,令人传了一个消息,说白居易已经死在任上。她信以为真,便于祭奠了居易之后,随了茶客刘一郎上他的茶船。

    在《重对玉梳记》里,荆楚臣是被强迫的赶出门外。那东平府的商人柳茂英便乘机对妓女顾玉香献尽殷勤。她逃了出去,仍被茂英所追上。假定楚臣这时不来,玉香必定仍是落在茂英手里的。

    在《百花亭》里,高常彬是毫不费力的娶了贺怜怜去。在《玉壶春》里,假如陶伯常不恰恰的在甚舍扯了李斌告状时来到嘉兴大街上,李素兰恐怕也便要落在甚舍手下的。在关汉卿的《救风尘》里,虽赵盼儿再三的劝宋引章嫁给安秀实,不嫁周舍。引章却道:“我嫁了安秀实呵,一对儿好打《莲花落》!”这便是真正的妓女们的心理!

    在一般社会里,不喜欢白衣的“秀才”的,恐怕也不止鸨母为然。在《拜月亭杂剧》(元刊《古今杂剧》本)里,王瑞兰的父亲王安抚硬生生的把她从蒋世隆的病榻边拖走了。瑞兰道:“不知俺耶心是怎生主意!提着个秀才便不喜!穷秀才几时有发迹!”

    而商人们便在这般的世情上,占了胜利,奏了凯歌。

    明周宪王的《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倡》一剧,描写刘金儿怎样的厌弃贫穷而向慕富家子弟,丰裕生活。她连嫁了好几个丈夫,都没有好结果。结果还是再做了娼妇。但她那种追逐于优裕的生活之后的思想,却是一般娼妓所同具有之的,未可以厚非。而像裴兴奴、苏小卿辈的意志比较坚定者却倒是例外。

    为什么戏曲作家们把握着这些题材来写作时,总要把妓女们写得很崇高,很有节操,完全是偏袒着士子们的一边的呢?

    一方面,当然为了这些剧原都是为士子们吐气扬眉的;对于作为士人们的对手的妓女们,便也不得不抬高其地位;而同时,为了要形容商人们怎样的强横与狼狈,便也不能不将妓女们的身分抬高到和贞女节妇并立的地位。

    在实际社会上,这些故事都是不容易出现的。妓女们是十之九随了商人们走了的。商人们高唱着凯歌,挟了所爱的妓女们而上了船或车,秀才们只好眼睁睁的望着他们走。这情形,特别在元这一代,是太普遍,太平常了。

    五 士子们的“团圆梦”

    然而“士子们”不能甘心!

    他们想报复。——至少在文字上,在剧场上。而在实际社会里,他们的报复却是不可能。

    于是乎,在这些商人、士子、妓女间的三角恋爱的喜剧里,几乎成了一个固定的型式,便是士子和妓女必定是“团圆”。士子做了官,妓女则有了五花诰,坐了暖轿香车,做了官夫人。而那被注定了的悲剧的角色,商人呢,则不是被断遣回家,便是人财两失,甚至于连性命都送掉。

    《救风尘》里的安秀实终于和当初不肯嫁他的妓女宋引章结婚。

    苏小卿已经嫁了冯魁;裴兴奴已经嫁了刘一郎;她们都住在她们丈夫们的贩茶船上。当然没法和她们的情人们会面相聚的。然而,在这里,作者们便造作了传达信息和忽闻江上“琵琶声”的局面出来。

    但他们虽然会面了,仍是不能长久相聚的,强夺也不可能。作者们便又使她们生了逃脱的一念,在丈夫熟睡的时候,她偷偷的上了情人的船,人不知,鬼不觉的。等到丈夫们发觉了时,他们的船已经是远远的不知撑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
    这是不得已的一种团圆的方法。

    像《玉壶春》那样的写着:恰好遇见陶太守归来,还带了一个同知的官给李斌,而当场把妓女李素兰抢夺过来给了斌;像《百花亭》那样的写着:军需官高常彬回了军队时,恰遇他的情敌王焕已经发迹为官,告了他一状,他便延颈受戮,而他的妻贺怜怜也便复和她的王焕团圆;像《重对玉梳记》那样的写着:当顾玉香正在逃脱不出柳茂英的势力圈子,而恰恰的,她的情人荆楚臣便得了官回来,且还恰恰的在最危急的时候,在最危急的地方,遇见了他们;他救出了她;还将他的情敌柳茂英送府断罪。果有那样的痛快的直捷了当的团圆的局面么?

    这是不可能的,我可以说,在实际的社会里,特别在元的这一代。没有那末巧遇的,像双渐、苏卿、白傅、兴奴的情形。更万万没有那末巧遇的,像楚臣、玉香、李斌、素兰。而在元这一代里,士子们更永远的不会逢有这种痛快的直捷了当的团圆的。

    这只是一个梦;这只是一场“团圆梦”。总之,这只是“戏”!

    在元这一代,士子们是那样的被践踏在统治者的铁蹄之下。终元之世,他们不曾有过扬眉吐气的时候。

    而因此,他们的“团圆梦”便更做得有声有色!

    六 元代士子的社会地位的堕落

    士为四民之首,向来地位是最尊最贵的。也有穷苦不堪,像王播寄食僧寺,范进、周进(《儒林外史》)之受尽奚落的。然而一朝时来运来,便可立刻登青云,上帝京,为文学侍从之臣。立刻,妻也有了,家也有了,仆役也有了,田地也有人送来,财货也有人借给。所谓“富贵逼人来”者是。这不是一套魔术的变幻么?而这魔术的棒,这亚拉定神灯似的怪物件,便是“科举”者是。不管是诗赋,经策,是八股文,其作用是全然一致的。昔人有诗云:“十年窗下无人问,一举成名天下知。”便是实况。因此,便养成了“百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心理了。宋代尤重士,不论居朝在乡,士的地位都是很高的。金人取了中国北部,却也知道笼络人心,屡行科举。南宋对于士更是看重。

    但那个“以马上得天下”的蒙古民族却是完全不懂得汉人、南人的社会状况的。他们的生活和思想,与汉人、南人是那样的不同。元帝国所囊括的地域是那末广,所包容的不同文化与思想的民族是那末众多。要他们怎样的特别的照顾到汉人、南人的旧有文化和制度,当然是不可能的。于是乎,科举的这个制度,“士”的登庸的阶梯,便也不被注意的废止了下来。

    元史《选举志》尝痛论元代仕宦流品之杂。“捕盗者以功叙,入粟者以资进。至工匠皆入班资,而舆隶亦跻流品。诸王公主,宠以投下,俾之保任,远夷外徼,授以长官,俾之世袭。凡若此类,殆所谓吏道杂而多端者欤?”其实,在元世祖时代,根本上便不曾有过科举。到了仁宗延祐间方才恢复了科举制度。而得上第者未必便有美官。士子出身者大抵皆浮沈下僚,郁郁不得志。《辍耕录》云:

    国朝儒者,自戊戌选试后,所在不务存恤,往往混为编氓。

    “士”的地位在元这一代便根本上起了动摇。他们是四民中的一个,而不复居其“首”。他们手无缚鸡之力,身无一技之能,自然更不能为农、工、商所看得起。而把握着当时经济权的商人,则尤视“士”蔑如。郑德祐的《遂昌山樵杂录》云:

    高昌廉公,讳希贲……尝言:先兄(希宪)礼贤下士如不及。方为中书平章时,江南刘整,以尊官来见。先兄毅然不命之坐。刘去,宋诸生褴褛冠衣,袖诗请见。先兄急延入坐语,稽经?史,饮食劳苦如平生欢。既罢,某等兄弟请于先兄曰:刘整,贵官也,而兄简薄之。宋诸生,寒士也,而兄加礼殊厚,某等不能无疑。敢问。公曰:此非汝辈所知。吾国家大臣,语默进退,系天下轻重。刘整官虽尊贵,背其国以叛者。若夫宋诸生,与彼何罪而羁囚之。况今国家起沙漠,吾于斯文不加厚,则儒术由此衰熄矣。

    像廉希宪那末爱士的人实在不多见,而他的这个“于斯文加厚”的行为便为后人所称。然竟也无以起儒术之衰。

    同书又载尤宣抚一事云:

    时三学诸生困甚。公出,必拥呼曰:“平章。今日饿杀秀才也!”从者叱之。公必使之前,以大囊贮中统小钞,探囊撮予之。

    那些酸秀才的窘状,不亚于沿门托钵的人物么?金刘祁《归潜志》(卷七)有一段文字形容金末仕宦者之苦:“往往归耕,或教小学养生。故当时有云:古人谓十年窗下无人问,一举成名天下知。今日一举成名天下知,十年窗下无人问也。”却恰好用来形容元这一代的士子的苦闷。

    故元代的作者,每多挺秀的才士,而沦为医卜星相之流,乃至做小买卖,说书,为伶人们写剧本,以此为生。关汉卿做医生,而郑光祖为杭州路吏,赵文宝以卜术为生业,做阴阳教授,施惠乃居吴山城隍庙前,以坐贾为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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